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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钟里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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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 anchanghe@163.com

相林躺在病床上,发出呼噜声,有些像鼾声,间或阵阵呻吟。他已经丧失了部分意识。听小七说,他正处于半昏迷状态。血压很高,呼吸急促,心跳也非常急促。高热,三十八点五度。是脑梗堵压迫中枢神经引起的高热。

小七感冒中。刘巧也感冒中。小七已经整整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我们回来了。但是眼前的一切,我却感到莫名恐惧和茫然。我从未照顾过病患,更别说这样严重的病患了。我没办法投入进来,恐惧感随着那痛苦的呻吟而不断加剧。

看的出来,都很慌乱。我能够做的、也是唯一让自己显得平静的、显得有用的,就是不断地去查看有没有尿液,然后换掉尿液袋子。

他急促地呼吸,嘴唇微张,呼吸声沉重。他让我想起离开河水暴晒在烈日下的鱼。

 

正月初一© anchanghe@163.com

站在镜子跟前,看着自己,发现那是别人,眨眨眉毛,动动嘴唇,想发出个声音,和镜子里那个打个招呼予以确认,却出不了声音。外间,相林的呼吸声一如昨夜,沉重,嘶哑,仿佛身体某处被无情地撕裂了一道大口子,所有的东西都在被痛苦往外挤压,泄漏,而身体却不舍,拼尽了一切要挽留住。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残酷的争夺战。被争夺的阵地,就是躯体里的那口气。

 

正月初二© anchanghe@163.com

十点多钟,相林回到了昨天白天时的良好状态。我们出去找了吃的,热乎乎地带回来。刘巧开始跟小丹亲热交谈。小七也放心地躺上了床。我在这里敲下这些字,心头一如往昔地无法平静。这样严峻的形式下,我本该期盼奇迹,但是我不相信奇迹。生命的残酷和生活的冷漠,一直是藏在角落里的,就在你以为一切都不错的时候,它们会恶作剧似的突然蹦出来,将你吓唬得人仰马翻。唯一应对的方案,就是保持冷静,看清楚形式,把最好的预期埋藏起来,把最糟糕的估计挂在眉梢。就像电影里说的那样,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你从我这里拿不到任何东西,我已经一无所有。

 

正月初三© anchanghe@163.com

昨天下午和前半夜,相林的情况非常好,可以自己扭动脖子调整姿势,还可以积极地跟大家进行互动。脉搏血压什么的,相比之前都好,最难得的是体温降了下来。小丹很兴奋。我们将他扶起来仰卧,他还喝了一些鱼汤,吞咽能力也比较强。小丹更兴奋了。她感觉到只要大家再努努力,相林很快就可以下地行走。

所以,整个一夜,小丹基本都没睡,和相林进行积极的努力。问相林要不要翻身,要不要喝水,如果要,就眨眨眼或者握一下手。二选一,相林没得选。他大概也被假象蒙蔽住了,以为自己会如子女所言,很快好起来。

情况突然在凌晨五点左右发生逆转,飞速直下。最直接的表现是相林的呼吸一度达到五十左右,呼吸障碍极其严重。每一口吸气,都会竭尽全力,发出令人发憷的齁齁声。声音响亮,整个房间顿时弥漫了绝望的气息。

医生被叫来,虽然有对策,但是无法及时实施,因为还涉及到开药、查验过敏……医生开始为相林吸痰。机器发出无情的轰隆,相林被鞭子抽打似的抽搐。

面对病人,我们一筹莫展。我们就像是局外人般,站在此岸观看彼岸的大火,虽有一河之水,却无力扑救。

去小七的店子里取冰。见小七店子门口的公交车牌下一个流浪的乞丐枯守着一堆不知道她从哪里收拣到的肮脏的杂物。我顺手拿了袋面包,递给她的时候她不敢伸手,惊愕地看着我。我说,拿着,吃!

依照我们乡村里的说法,相林遭受如此大罪,难不成是前身或者今生做了什么坏事么?相林是那般善良,在所有亲友中被视为道德楷模和行为标榜。这样真不公平。如果在遭受这些之后,相林能够迎来新生,我必须改变自己的残酷和对这个世界的悲观。我很想做点什么,将他的痛苦稀释,我也很想和他交谈,我想,这么多年的痛苦和折磨,尤其当下经受的这种酷刑般的遭罪,他一定被锤炼出了哲学家的思辨力和佛陀的超然,他或者早已在潜水钟的身体里,做好了决定。但是,亲情之下,我连这样的一次谈话将不可能,那会被视为冒犯。

我想去庙里,为他祈一炷香。如果世有佛祖的话。我也想布善广众,为他免罪祈福。如果世有报应的话。其实我只能枯坐在这里,如同那个枯守着一堆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肮脏的垃圾的乞丐。那么,上天会给我一个面包吗?

 

正月初四© anchanghe@163.com

我在椅子上躺了一夜,始终半梦半醒之间。每一次起身,我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折叠得像一只金属构件。我的感冒还在加重,声音黯哑,喉咙疼痛,胸部局促,每一次咳嗽都很难受。相比相林,“我这是在天堂吗?”

多米尼克与这个世界的交谈是一只眼睛。相比多米尼克,相林显然要充裕得多。但是没有人和他交谈。我们站在此岸,看着彼岸大火冲天,虽有一河水,却无法舀起一勺。

 

正月初五© anchanghe@163.com

突然记起罗伟章讲的一件事,说他有个亲戚,大概是个姑或者是个婶,反正年纪不太大,生病久,估计将辞世,很想吃点什么东西,就叫家人赶场去买。家里人上街东看看西找找,什么也没买回来,只带回来了瓶止咳糖浆,因为那是甜的。

小丹悄悄跟我讲,说刘巧附在相林的耳朵边,鼓励他坚强,配合医生治疗,尽快好起来。还说他要怎么了,她将也活不下去。可能晓得这对老夫妻的依赖,每当相林难受或者瞪着眼睛东张西望的时候,小丹都会叫刘巧坐到他身边,执手相看,絮语低回。

 

正月初六© anchanghe@163.com

昨天跟何疆通了电话。其实每天基本上都要通一两次电话。安安和何疆一切都好,安安还带何疆去赶了黄土场,给他买了糖和玩具枪子弹,还准备去照大头照,可惜人家没开门。照大头照这个情节我很喜欢,这就是姐弟俩该干的事。

实在难以设想,《羞耻帖》中的一些关于病痛折磨的描写,与相林所遭的罪,如此契合。这真是个匪夷所思的世界。

相林今天的情况相比昨天,似乎有那么一点儿细微的好转,首先,齁齁声要小点儿了。但是要命的事情又摆在了那里:他的鼻饲管,好像多出来了一截。找护士一看,果然长了一截。而刚刚才给他喂了东西。那些东西进了胃部么?一旦进入气管怎么办?护士说就目前情况来看,似乎没有进入呼吸道。

 

正月初七© anchanghe@163.com

这里必须要赞扬一下小七。小七夫妻对待老人还是很尽心的。这样的孩子,在我们乡村是比较少见。这一次对我是个洗礼,我做了很多之前从来不敢想的事情,克服了诸多心理障碍。我想,我是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去面对自己父母的老年了。

我认识到了自己的偏激。如果我老年之后,如果我无法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无法自行清理秽物,无法确保自己的身体不被浸泡在伤痛折磨之中,无法像一个正常人而自己横卧病床,我希望自己能够像我在小说中无数次憧憬的那样:选择时间,选择天气,选择地点,选择音乐,选择告别,选择怀抱的鲜花,选择面对谁……安静地告别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很美好。但是也很脏,也很乱,归根结底,毫无希望。

 

正月初八© anchanghe@163.com

早上大早,相林又拉屎了。这一回是小七收拾的,刚收拾不久,又拉了,摊头很大,很难收拾。等小七不到,只有下手了。好在有计划,步骤不乱,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终于收拾干净,还觉得很有点儿欣慰。

与小丹说,这一次等于是生活课。是啊,等于受培训,受教育。想起年轻那阵子,婆婆还在,有一回她拉尿了,我都不好意思为她提裤子。随着年纪渐渐大了,心肠不再像当初那么硬,那么冷,看见孩子哭,看见老人受罪,就受不了。人呀。

今天病房里简直是热闹死了。来了一位老年人,其实也不老,大约就六十四五的光景吧。躺着送进来的,神智清醒,家人都很紧张,一再叮嘱他,不准乱动。这位老人刚刚才犯病,还是那可怕的中风。听介绍说刚刚做了ct,发现脑干在出血。几个小时后,老人的病情似乎已经被控制住了,但是相比才来,情况好像糟糕了些。

 

正月初九© anchanghe@163.com

35号病床的王国平,——之所以记住这个名字,是因为都江堰一位写诗的,也叫这名字。王国平这是第二次犯病,每次的周期大约是十年。王国平可够折腾的,凌晨两点,要陪护的女儿带他出去锻炼。结果踉踉跄跄出去了,又要赶紧回来,说外面太黑。

相林的情况不错,康复缓慢,但是,终于不太齁齁了。只是情绪比较坏,时刻都会哭嚎。尤其是他看到护士准备把鼻饲管再往胃里送送,那表情,哀怨、悲凄、痛苦……像极了孩子。

刘巧老想着相林在挨饿,要喂他这样那样,而且时常会产生奇妙的想象力,一旦被否决,那焦愁急切的样子,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正月初十© anchanghe@163.com

相林今天显得很悲切,因为,今天他比较清醒。前来探望他的,有小七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介绍了他母亲的病情。他的母亲在两千年患过一次中风病,两千零六年再次犯病。这次犯病,这位朋友有了经验。先是老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半拉手不听使唤,送上一罐八宝粥,还没送到嘴里,说不出话来了,东西也拿不住了,赶紧往医院送。送到,人就躺下了,然后昏迷,然后经过八天时间的磨难,现在终于康复。

这位朋友说,关键要做好老人的安慰工作,让他重树生活信心。是的。我在查阅资料的时候,资料上也这么说。其实,根据我的观察,这是一种功能丧失症。也就是说,只要患病了,除了意识清晰,其他的一切功能,都处于瘫痪状态。你无法动弹,你如同一个废物,能够动的只有心眼,此外,你能够选择的只要忍受。外界一切,都像重压,你如同厚墙中间的一张小纸片。你会感觉到极度沮丧,极度绝望,你甚至都没办法表达出来你不想活了。这是一种带有隐喻性质的疾病,是一种带有启示意义的疾病,是一种带有象征意义的疾病。

 

正月十一© anchanghe@163.com

王国平走了。回家了。他的儿女受不了他的折腾,昨夜里听见父子俩争吵,儿子斗气说干脆回去,王国平说我早就不想在这里住了。今天洗了头回来,看见一家人正在收拾东西。给王国平挥手,他也挥手。这老头,如果康健,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头。

当中那位老头,大约受不了相林昨夜通宵的呻唤,大早起来,也搬走了,去了别的病房。下午时分,他的床铺开始被换上了充气垫子。我晓得,将会到来一位情况有些糟糕的病患。十六点半的光景,他来了。掀开被子,一具枯瘦如柴的身躯。鼻饲管,氧气罩……和相林不一样,他很安静,我看见他的眉毛很浓密,眼睛睁得也很大,眨巴眨巴,看起来脑瓜子很清楚。又一位多米尼克,又一条被困在潜水钟的身体。

他叫石开运,中风。一级护理。

所谓同病相怜。我们两家人快速熟悉。相互问了情况。不觉可乐。石先生这已经是第六次中风了。光 是去年就是两次,这是第二次的延续。石先生的状况在我们看来是非常糟糕的,但是他的家人却非常乐观,他们轻描淡写地描述,说医院的护士们对他都很熟悉,因为,六次都住在这里,去年在这里的住的时间,长达近半年呐。

石先生喝酒抽烟,一点不忌。

石先生的女儿说他们原来住在49床,可是那间房子的孩子太多,太吵,同住的病友中,有位耳朵不好,家人与其说话,总得很大的声音,他们搬到这里来,主要是嫌吵。石先生的妻子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说去年就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

我实在忍不住笑。小丹问我咋这样。我说我看到希望啦。原来查资料的时候,觉得那位中风九次的老人是位神人,现在看这老石先生,起码也是骨灰级的啦。由此看来,相林的三次中风,也算不得什么的。我跟相林说,你看你,人家中风都六次了,你才三次,算什么嘛。小丹说我没说对。我说比较才出价值,比较才出经验。

果然。我和小丹在外头吃饭的时候,小七电话来了,说在一峰超市,某处有卖熟食粮粉的,也就是多种食物,炒熟的,现磨。这些天我们一直在外相林怎么吃着急,现在好,有熟粉了,现冲现食。我说,这一定是那位石先生的家人告诉他的。

回去一问。果然。

 

正月十二© anchanghe@163.com

今天是准备在厕所里洗个澡的,结果没有热水。只得去开水房。过道里两个男人正在呼叫“妈”,两个护士一个医生正手忙脚乱地抢救。经过的时候,看见一堆棉被中露着一张青灰色的脸。这是一个面容微胖的老妇。面对她的两个儿子的焦急的呼叫,她无动于衷。等我洗完头回来,她已经不见了。呼叫声正在远去,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她被挪到了落下。回到房间,小丹说那个血氧仪被借走了,拿去抢救那个病人了。

浑身难受,去澡堂洗澡。待回来,见一床被子严严实实地捂盖在一张移动的矮床上,一群人跟在床后边,有人在嘤嘤哭泣。那个老妇已经去了。她终于摆脱了病魔,离开了尘世。尽管我对她一无所知,却也猜得出她这一生应该是很苦的。

 

正月十三© anchanghe@163.com

突然想哭。

这是在喝了半斤酒的状态写的日记。小丹没有阻拦我喝酒。我说什么,她总是答应,历来如此。相林的状况并不是像我们之前预料的那样,每天都好一点儿。那是我们美好的愿望。事实上,他这些天一直在原地踏步。

 

正月十四© anchanghe@163.com

昨天晚上相林基本是一夜未睡。他未睡,小丹自然无法入睡。隔床石开运的老婆夸奖小丹,说她孝顺,但有响动,肯定陪侍在父亲身边。经历半月,小丹的身体状况很差,褐癍上了脸,且日渐严重。今天小丹说,看见相林的状况真是忧心忡忡,时好时坏,进一步退两步,难说希望。有什么办法呢?他基本已经保住命了,如果运气好,照顾好,不发生并发症,相林是可能会康复的,但是绝对不可能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人生就是这样子,你老了,病也就沉了,早晚拖你入泥。

石开运的监测仪在早上被撤掉了。结果中午就看见有些没对,喘息很严重,颜色发绀。结果,我们下午外出的时候,据说就是他被抢救的时候。

下午,是去会墨白。原本是计划明天出发去郑州见他,他来电话,说回周口了,约定时间地点。

 

正月十五© anchanghe@163.com

石开运的状况越来越糟糕。我在厕所漱口,突然听到嘤嘤声。探头看,他的妻子伏在病床前哭泣。这是一个体态壮硕的女人,喜欢嗑瓜子,吃食的也很畅快。照我们乡村的理解,这般体态的女人,一定是勤劳的,乐观的。

石开运身上有褥疮,铜钱大小的窟窿眼,每次换药,小丹都别过脸去,不敢看。他的妻子给儿女打电话,准备把他搬回去。因为他又开始发烧了。我看他的颜色,又发绀了。回家的目的也就简单了,就是等待死亡。他的妻子已经丧失了信心。她耗不住了。她一抹眼泪,自然也触动了刘巧。不同的经历共同的命运,谁又不伤感呢?

医生护士似乎知道他有这一着,带了药物过来,面无表情地换上,那利落的姿态,早经见惯了的。看这护士和医生不住地奔走各个病房,接受倾述与质询,给出答案或者干脆沉默,我没有理由不钦佩他们。这些天,浑浑噩噩中,总有一种置身地狱般的感觉。但是他们,始终冷静超然,所谓天使之喻,应该是指他们飘飞空中,不落尘埃的意思吧。

石开运的小女儿征询她父亲的意见,要不要回家?或者还住在医院。我没看结果,我去了开水房。等我回来,这一家人已经平静。石开运的妻子,歪倒在床上,正嗑着瓜子,呸呸的,轻巧地啐掉嘴唇上的瓜子壳儿。

我们明天就要回川。小丹的意思是应该告诉相林一声。小七和刘巧建议不要开腔,怕他听了又伤感。小丹问我意思,我要她看着办。傍晚,刘巧问要不要把家里的好酒拿一瓶出来,因为晚上在小七的店子里吃饭,饭是元宵,小燕买来的。我说你给我留在那里吧。相林听了,受不了,他是聪明人,脑瓜子并没因为此番疾病糊涂,又伤感地哭嚎起来。于是,刘巧干脆告诉了他,说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上班。相林于是不间断地哭嚎。小丹眼珠子红红的,泪水盈眶。我也差点把持不住。

每当听见说我们没睡好,或者憔悴了,相林就会哭嚎。他是心疼儿女。尽管病重,父母,考虑的依然是儿女。天性使然呀。

晚上元宵。华嫂做了点儿凉菜,小七微波炉了一支邓城猪蹄。酒是鹿邑大曲。喝了大约三两。都站在那里,说着话,谈着相林的病情以及彼此心情。

去开水房打水。过道住满了病患。有的已经发出了酣畅的鼾声。有的正辗转反侧哀鸣不止。有人在门口哭泣。低头一看,一个人蜷缩在床上,没盖被子,正嘤嘤难抑。

外头爆竹声声。街头到处是人,成双成对。天空中一轮满月,点缀它的是飘飞的孔明灯,宛如星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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